俞蓝看上去心事重重,她的两只手反复揉捏着一根双色圆珠笔。
那是周六下午的一堂语文课,语文老师正在讲解蒲松龄的《促织》。蒲松龄笔下的那只蟋蟀充满传奇色彩——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就是那一只蟋蟀。
俞蓝不小心把圆珠笔掉到了地上,笔弹地后折射落到我脚下。
俞蓝刚想弯腰去捡,我一猫腰从课桌另一侧把笔抄了起来。
“谢谢!”她接过圆珠笔小声说道。
“没事儿!”我叹了口气。
“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语文老师端着课本念道。
“你怎么了?”我低声问道。
“没事儿!”俞蓝示意我不要讲话。
“你生病了?”我又问道。
“没有,谢谢关心!”俞蓝在一张演算纸上写道。
“感觉你有点不对劲。”我拿过演算纸写道。
俞蓝没有回我,她把那张演算纸压到一本厚重的英汉词典下面。
下课后,俞蓝径直走出了教室,我紧随其后。
“你去哪儿啊?”在楼梯拐角处,我问道。
“回家一趟。”俞蓝说道。
“你骑车啊?”我猛地想到二八杠和俞蓝的坤车还锁在一起呢!
“怎么了?”俞蓝问道。
“没什么,随便问问。”
“你去哪?”她问道。
“我也回家啊!”我和俞蓝并排匆匆朝车棚走去。
“周日你都在家啊?”我问道。
“嗯!跟学校一样,也是看书。”
“我也差不多,以前还经常去先锋书店噌书看呢!现在都不怎么去了!”
“哦!那书店不错,我以前也常去呢!”俞蓝说道。
“是吗?怎么从来没碰到过你啊!”
“以前我们又不认识。”俞蓝笑笑。
“那书店是我爸一同学开的!”我和俞蓝边走边说。
来到车棚,我已经做好托盘而出的准备了。
“这是谁的车啊?”
俞蓝踹开车踢时发现坤车的前轮和二八杠的前轮被链条锁锁在了一起。
“怎么回事儿?”我硬着头皮问道。
“谁干的啊?怎么把我车子锁了?”
“谁的车啊!”我照着二八杠的后轱辘踢了一脚,“肯定是恶作剧!”
“谁啊!”俞蓝尝试着拽了几下链条锁,两辆自行车的前轮同步左右摆动。
“你急着回家啊?”我问道。
“嗯!”俞蓝点点头。
“我送你吧!我顺道!”
“不用了。我等公交车吧!”
“半个钟头都没一班!”
“没事!”
“我送你吧!我又没事儿!”
“不太好吧?”
“客气什么?谁让咱俩儿是同桌呢?”
“那行!你车呢?”俞蓝犹豫了一下说道。
“在里面呢!”我边朝里走边回头对俞蓝说道,“你等我一会儿啊!”
我已经决定动用表哥传授我的“专业技能”了!
我瞄准最里排一辆座椅上布满灰尘的蓝色山地车径直走去——那是巴神的车——我记得它。我的潜意识已经将这辆无辜的山地车视为罪该万死的替罪羊。
后轮上是最简单的U型锁,完全在我的开锁能力可控范围之内。
送完俞蓝如果把它放回来,应该不算偷吧?不给他扔了就不错了!
U型锁的锁眼有点生锈了,我用钥匙串上的一根万能[钥匙插[进去反复调试着。
我期待着豁然开朗的“咔哒”一声,锁扣却像咬合在一起的鳄鱼嘴一样牢不可破。
两个低年级的男生谈笑风生地朝我走来,我慌忙半蹲着佯装系鞋带。
直到他们各自推车离去,我再次把“万能[钥匙”插[进锁眼。
“怎么回事儿?”俞蓝走过来问道。
“锁锈住了!”我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我自己回吧!”俞蓝朝我微笑。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我顺道!”
我再次调整钥匙和锁芯的相对位置,暗含契机的一刹,我快速转动钥匙,U型锁开了。我长出一口气。
“这车有点眼熟啊。”俞蓝说道。
“富士达的!这两年就流行这型号的车!”
“嗯!”
“好久不骑了!”我把环形锁挂在车把上,用手拂拭后座上的灰尘。
“谢谢你!”
“你怎么老这么客气?”
“出校门我再上来吧!让别人看见不太好。”俞蓝的脸微微泛红。
“那行!我在折柳巷等你!”
“好!”俞蓝点点头。
蓝色山地车有段时间没人骑了,带调速功能的链条重新咬合齿盘,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我撅着屁股攒聚全身的重力踩踏脚蹬子,山地车像自由泳的转体动作那样左右剧烈摇摆。我飞速驶出校门并竭力保持对校门口进进出出人们熟视无睹——千万别碰到熟人!
山地车的平直把有点别扭,我像BOSS两手支在讲台上那样把上身踞在车把上。异常狭窄的车座坚硬无比,我索性撅起屁股半悬浮在车座上。弟弟此前一直嚷嚷着要主任科员买山地车,主任科员一直没同意——他说的没错,这车真摩前列腺啊!
折柳巷一眼望不到尽头,初秋的柳枝挂满黄叶。我把脚叉在路牙上等俞蓝。右手侧是胡杨林诊所,透过玻璃门,我隐约看到胡医生正在一个病人的胸前来回移动听诊器的听头。
我拨了一下铃铛,黑色的铃铛皮发出清脆的一声——它好像在召唤自己的主人。
见鬼去吧!我内心毅然决定了它万劫不复的命运。
“咱们走吧!”俞蓝侧坐在山地车后座上。
“你坐好啊!”我右脚蹬地启动,“咱们从白莲巷走吧?”
“不去我家。”俞蓝说道。
“啊?去哪?”我问道。
“去康复。”
“你生病了?”
俞蓝没有回答。
“难怪看你脸色不太好。”我边踩自行车边说道。
“是我妈。”
“她怎么了?”我停止踩车,任凭山地车直线滑行。
“住院了。”
“严重吗?”我问道。
“我中午刚知道,已经住院几天了。她前面一直不肯吃药。”
“为什么不吃药啊?”我问道。
“她说不吃药也能好。还是严重了!”
“你别急啊!”我劝慰道。
“嗯!我跟BOSS请了两天假。”
“会好起来的!”我绞尽脑汁去搜集那些慰藉的词汇,却发现自己已然辞藻枯竭。
经过康复医院西门,我没有看到俞蓝的父亲,他原来的摊位上站着一个卖粥的中年妇女,她跟前三轮车侧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赤豆糊”。
我在医院北门把俞蓝放下,她跟我道别便匆匆走进医院。
医院门楼上赤红色的“病友之家”字牌像立体电影里倒塌的建筑朝我轰然袭来。我瞅了一眼那扇挂着空调外机的窗户,臆想中的假想敌就在里面,我隐约闻到腥人的皮革味儿。仿佛听到来薇的呼叫,一阵锐利的耳鸣袭来,一个血腥的镜头一闪而过。我掉头就走。
“富士达”在我脚下呼呼生风,我直奔龙泉街。
四下无人,我拐进龙泉街中段的露天化粪池。
在自行车前轮触及池壁的瞬间,我飞身跨下。
“富士达”一头栽进化粪池,急速旋转的后轱辘将黧黑的粪汤甩至半空,随即沥沥滴下。
我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跑去,复仇的快感如小人得志般充盈心头。
回学校后我直接把二八杠的车座子给换了,原来被磨得发亮的褐色人造革坐垫过于容易辨认。我索性采取掩耳盗铃的战术——其实我觉得俞蓝已经有所察觉了。
旧车座子被我扔到自行车棚的顶上。
我觉得自己对二八杠过于残忍了,它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我处以身首异处。
“蟋蟀!”
一个声音循着图书馆窗户射进来雾腾腾的逆光传入我的耳朵。
她微笑着朝我走来。
俞蓝不在的日子,我如坐针毡,我像失去主人的狗一样惴惴不安。我独自一人来到图书馆,权当是转移某种情愫,我试图在汗牛充栋的书摞中捕捉她残留的气息。
“俞蓝!”我合上书看着她。
“说谁呢?”来薇快步走向我。
她靠近我的瞬间,一楔阳光越过她的肩膀朝我劈来。
“你刚才说什么?”来薇问道。
“我喊你快来啊!”我把自己的口误归结于潜意识的作祟。
“我听错了?”
“铁定听错了!你怎么跑图书馆来了?稀客啊!”
“这叫什么话啊?借书不行吗?”她晃了晃手里的书。
“《麦田里的守望者》,高三还有空看小说啊!”我说道,“这书一整本脏话!这本好像被人画过了!”
“你画的?”来薇翻到扉页。
果然是那本,上面有一个歪歪扭扭钢笔画的稻草人。
“我闲得没事啊?”我白了来薇一眼。
“你看什么呢?”来薇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书,“《名家短篇》?”
“找素材呗!我准备参加全国‘世纪杯’作文大赛,没准儿能保送名校呢!”我笑笑。
“就你?”
“怎么了?不行啊?”来薇的口气让我有点生气了。
“我又没说你不行!”
“那你什么意思啊?你刚才那口气!‘就你’!我怎么了?”我依依不饶。
“太敏感了吧?你刚才还喊错我名字呢!”来薇瞪了我一眼。
“你听错了!”我予以否认。
“自个清楚!”
“你小点音儿!”
我指了指不远处来回踱步身材臃肿的图书管理员——她好像就是“老虎”的爱人。
“我愿意!”来薇反倒提高了嗓音。
“注意素质!”
“我就这素质!”
来薇说完“砰”的一声把书摔在书架上,掉头便走。
窗外的阳光一股脑照在我身上,我斜拉的影子被书架拦腰斩断。
“她怎么样了?”俞蓝一回学校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出院了!在家养着呢!”俞蓝满脸疲惫。
“什么病啊?”我问道。
“还好!也不算什么大病吧!”俞蓝拿起抹布想擦桌子。
“擦过了!”
“我说怎么这么干净啊!”俞蓝扭头朝我微笑。
“你不在我天天擦!不定哪天你来呢!”
“谢谢你!”
“你又这么客气啊!没事就好!”我把俞蓝缺席这几天各科老师布置的试卷递给她。
“这么多啊!”俞蓝逐一翻看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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